它远离地面,却有比大海还要纯净的蓝,比羊毛更柔软的白,和远胜于金箔的耀光。整个穹顶都弥漫了寒冷,缥缈的云层里有时还会混杂着坚硬的冰晶,雨雪和雷电常在其间穿行……尽管并非如想象中那样美妙,我们却仍对它抱有向往。
是伊卡洛斯之翼的寓言,或是风筝在千年里的模拟飞行,亦或是莱特兄弟的一次次实验,让我们也可以无限接近这扇窗,在离地数万米的地方短暂停留。俯瞰群山与河流,高楼和深沟,还有那无数的柏油路从中穿过。视觉上近在咫尺的事物,直到伸出手才体会得到内藏其中的不可及。当我们真正身处天空,才会意识到,这梦寐之地正如它的名字一样空空如也,什么绚烂之物也没有。正因此,我们才可以透过它看到一切。
对人类来说,与天空具有相似功能的事物是玻璃,和地球相似的物体则是楼房。至于那些固执却不透风的墙,它们似乎更接近于沉默的大地。由此可见,天圆地方的古老说法未必毫无依据。天空如同一枚气态玻璃罩,包裹着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;玻璃镶嵌在房屋那些错落有致的空缺处,为我们抵御风沙的同时,也保留了广阔的视野。那些伟大的设计师们,在有意或无意之间造就了某种梦境,仿佛是人类对自然的一种朝圣仪式,如同对天空的加冕。
我想用字母N来表达这种感受。它平行的两端趋向于无穷,以其数量之多来代表无数。N的两端可以无限延伸,不论两端怎么样发展,即便它永远笔直向前或变为弧形及更奇妙的形状,中间的那段低斜的横线也绝不会断开,正如天空围绕着大地却又不完全脱离大地一般。天空是自由的,大地在原地坚守。大地永恒沉默,天空也非随心所欲,而是沿着一种特殊规律在行走。
如果说字母N是深度与高度的无穷,那么字母Z就是广度与宽度的无限。N和Z的重叠,恰好能形成一个完美的多维闭环,在我看来,它们的运行轨迹远比莫比乌斯环更复杂深邃。从形状来说,N与Z的重叠,似乎形成了人类世界里最常见的窗户的形状,这其中的不谋而合发人深思,或许这就是透过窗所看到的东西一直令我们惊叹的原因。窗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奇迹。
从一扇窗里看到的内容是有限的。假如对这句话涵义进行外延的扩大,便会逐渐意识到为何从几十个世纪以来,人类世界一直持有如此多的错误见解。
人们曾把地球当做世界静止不变的中心,以为宇宙有疆界,而且从未有改变。过去的诸多理论,放在今天看来都充满漏洞和瑕疵。在引力被证实之前,你要如何去相信,一个物体可以穿越真空对另一个物体产生影响?随着历史进程的发展,人类世界的进步,我们凿开的墙慢慢的变多,透过窗所获得的视野也慢慢变得辽阔,那些数不清的天方夜谭成为可见的现实。我们观测到一百四十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,认识到时间的无限,空间的多维,意识到人体内的每个细胞都有各自的分子结构。原来,窗外的世界是如此无边无际,那些隐藏在群星光芒下的暗物质世界,那些一直更新的基本法则和知识,无不证实着这样一个世界的优美与简洁。
看得更远,似乎就离窗外的世界更近。在这条探索之路上,我们拥有许多同路人,可惜他们不全都那么令人满意。他们中的部分人有一种很古怪的习气。无法保持内心的平静,不能用言语传达出我们最珍贵的存在,而是一味地臣服于他者,参与着一场又一场无法停止的混乱。在他们灵魂的深处或许签署了一张死亡证明,好让自己纵情地沉溺于内心的喧嚣与骚动。把卓越变成枷锁,从词语中延伸出细密的链条,桎梏自身,也用同样的方式去锁住别人。除非有高明的医生出现,否则他们不会相信,这样一个世界存在无数能打开的窗,言语能乘着海洋和山丘的风,越过时间与空间,抵达另一个粒子身边。
真实与幻想都在眼中。我们在玻璃窗前,用手指描摹雾的形状,诗人用肌肤去体会风的语言。尽管两者都强调各自的感觉更真实,但作为旁观者的裁判也无法分辨,究竟谁更胜一筹。只因人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动物。人类世界里的一切创造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自身。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,这样一个世界并不存在绝对无用之物。是辩证法的智慧,亦或是宇宙间通行的法则。
人类对天空的向往来源何处?是飞鸟,还是随风飘落的树叶,答案无从考证。翻遍史册,唯一可得出的结论是:我们对天空的探索从未止步。
神话里可以天上地下来去自如的神灵,器具上雕刻绘制的飞鸟图案,戏剧史诗中随处可见的对飞翔的书写,甚至三星堆遗迹那些怪异凸眼的人像,处处都透露着蛛丝马迹。从久坐的椅子上站起,透过玻璃窗往下看。城市的一隅变成了沙盘上的微缩景观,空旷却乐趣无限。道路在街灯的点缀下熠熠生辉,可看起来仍像是赛车游戏里的小型赛道。当住进高楼后,我们似乎得到了某种漫步空中的可能。无人见过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,可如今的第三代住宅似乎正把它变为现实。摄影镜头为我们展示过微观世界,那藏在角落里的小小天堂,昆虫或微生物才是那个世界的常住居民。另一种颜色,另一种语言。在发现了这群微小的家伙后,我们也感到忧虑,担心在更高维的空间里,同样存在着一群生物,同样在观察着我们。
在窗中,我清楚地意识到,自身的无知与偏见是束缚我们的牢笼。常识告诉我们,如果夏天使人汗流雨下,冬天就该是几番彻骨寒,因为有限的感官使我们只看到事物的一面,而看不到那极为罕见的另一面。而真实的情况是,仅仅把范围缩小到地球,限制到某个地区,也会发现,一些地方的冬天未必寒冷,夏天也未必炎热。只要我们能看得更远,就会发现无数常识都在被颠覆,曾经的远方其实不远。或许会困惑、彷徨、失落,但仍在尝试。
明亮的清晨。是一束光最先穿过玻璃,在介质的折射下,向窗中而来。如同夏日的晴朗。我栽种的绿植最先感应到它,并用全部的欢欣热情给予回应。一团蜷缩的叶片舒展开,以别样的柔软触碰坚硬,唤起神明未启封的心。
藤蔓绕着窗边的铁架向上缠绕,映在透明玻璃上的,是一抹浓重而化不开的颜色。随风而动的绿叶,像一双双眼睛。人人行走于钢筋水泥之间,身背繁花摇摆而过,在少见的时刻里偶然驻足。路过的是多数,沉醉的是少数。大部分人都循着一个固有的行走模式,从一条街快步走至另一条街,没入那些数不清的银白立方体。道路的交叉纵横处,竖着几座红绿灯,那些等待的人们,神情一致的漠然。腿的姿态各异,背部却长久地与地面对立,仿佛在抵抗一种巨大且来自深处的压力。
散漫的行人远离群落,在中央绿地里游荡。他们肤色各异,神情也有了些许的变化。我的绿植向着那个方向延伸,似乎认为它的同伴正在那里。从前也曾出现过这幅场景,或许是被遗忘了太久,令人渴望回归,所以又得以在眼前重现。无声无息。
黯淡的黄昏。湖心摇曳着一只小船,一对男女在此作别。柳絮在低语声中落下,清透的湖面荡起涟漪。听不见。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在空气里争先传播,汽车的鸣笛声掩盖了一个故事的落幕。无从得知。倒影的黝黑像头怪兽,抹掉了不知是谁的心事。
在最后的落幕,紧张感代替了一切。万物的轮廓变得模糊,街景被覆盖上一层独特的色彩,斜阳在窗与窗之间折射。光,意外地柔和干净。时间流逝地悄无声息,在无边的空间里兀自缠绕。浮于天际的云团被镶嵌金边,慵懒地悬在空中,缓慢移动。街道再次热闹起来。
只要打开智能地图,轻易就能发现,所有中心枢纽周边无一例外都被染上橙或红。唯有远离地面才可以避开这拥挤。在漫长的等待里,低空起飞的蒲公英已经借助风的迁徙,找到了最后的栖息地,繁忙的行人却还在不停歇地奔向未知。不过,他们最后抵达的,不是什么金碧辉煌,奢华至极的地方,而是藏在一道道简易的铝合金防盗门后,让灵魂可以安息的理想乡。
深邃的午夜。沉寂带着孤独的影子来了。这是一天中最后的狂欢时刻,是猫头鹰出没,月亮当值,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迸发的最佳时间。眼看着黑色在这世间蔓延,浇灭白日的余烬,晃动梦境的钟摆,超脱生命与文明之上,带着醉意与魅惑营造属于它的幻影,在与真理相悖的时间点实现了它最富于戏剧性的形式。一种不断下沉的旋涡。
无生命,无意识,任何形式的产生在弹指间便毁灭。每个瞬间。忽略掉所谓的救赎,从生命的快感中汲取泪水,在内容的肆意扩大中寻找狂热,用所有的虚无替代所有的质。向深处。知晓永恒的意义,所以时间没终结。只因探索欲是无法痊愈的疾病。它所有的英勇在于抵抗,象征一败涂地的英雄主义捍卫着生命的阵地,纵然它是多么虚幻,多么脆弱,全部的意义也寓于生命之中。
承认反思是一种太过虚伪的平静,言语是掩盖沸腾的内心的艺术。创造出什么,又被什么打破,也许暂时性不止是创造的条件,而是新生的结果。全部的全部,都是超验层面的推演。果然,我在暗夜里看到自己的手,托举着烛台的灯火,一支半透明的灵魂,勾连着存在的线.穿梭表里的风景
不断向外看的过程,启示着内在的因果。收回视线,归入事物本身。伸出手,真实去触碰,直到窗中的玻璃变得四分五裂。搁浅错误的时间,在正确的空间之中,才明白现实不似我所见。说起来,窗中所见不过是抽象的形而上的自我之歌。重复着重复的活动,是一种绝对纯粹的疯狂,忽视脚下真正存在之物,探寻玄奥的众妙之门,不如重新点燃心中的那团火。囿于狭窄的一方天地,却没想到仅需要一个微妙的动作,就能击破。没有绝对的绝对,只有相对的相对。需要持续探索。我们不断仰望的天空,充满了荒芜的星球,或许唯一能够抚慰自我的是脚下不变的守候。在被破开的窗口,有无尽的风和奇迹。
既然无法马上得到,也不会立刻失去,不如暂时离开那扇用神秘把我困住的窗。克服不安,把勇气的种子埋进贫瘠的土壤,等一场春暖花开,让光在内部滋生和扩张,像仙人掌一样扎根,才会明白,我恐惧的并非真实,我渴望的才是真实。带着幻想继续生活下去,别忘了那扇窗,它是未知和昏暗的梦,在风雪尚未褪去的时刻,支撑着我们走过无边的蜿蜒起伏。火光燃尽在黎明将至的时刻,当穿梭画面的嘀嗒声打破空间的寂静,才能唤醒宁静的沉思。神明背对着窗,从高楼走向人间,感觉不过一瞬。
傈僳族,1995年生,有散文作品见于《滇池》《含笑花》等。往期回顾散文部落 丨 梦阳:卖瓜